《社稷》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天际,他回头看着宫墙殿瓦上跳动的火焰和烟雾,再也笑不出了。
全城大乱,皇城戍军和皇帝亲军在北门和东门厮杀在一起,敌军趁乱攻打西门,皇帝亲军在城里打通了一条通道,从帝宫山直通南门。
他在骑在马上,紧紧揽着军校的腰带。他回头望着,头一次,他知道,他要如愿了,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这个掌握天下却似乎永远也出不去的地方,这个他号令天下却连厨子都管不了的地方。这个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他终于要离开皇城了。
太傅,社稷是什么啊?你为啥总是说啊?
他不知道社稷是什么。因为社稷这个东西看不见也摸不到,不如鹌鹑好玩儿。也不如纸灯好玩儿,也不如飞鸢好玩儿。然后太傅讲了一大堆“先王”“明命”“神祇”“宗庙”什么的,他没有听清,因为窗外刚刚飞过去一只蓝羽的小鸟。如果不是太傅的戒尺,他早就跑出去看了。
他十岁了,去年即位时他哭了很久,因为就在即位当天,父王送给他的一匹小鹿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哭的特别伤心。所以,后来他即位后当即告诉大臣们,他要给小鹿修一个鹿陵,要和他的帝陵在一起。大臣们似乎想用什么先祖什么的理由劝说他,但是他不听,他就要!后来母后打了他,他哭的更伤心了。最后,大殿之上只有他的哭声。阁老臣工们都伏在地上。
他最喜欢的玩伴是一个小沙弥,因为他是先王在四十六岁才求得的一子,所以先王为了求得护佑,就给他在安国寺找了一个小沙弥在宫中和他为伴。似乎是念一个佛身护佑的说法。
他喜欢玩,因此买了很多好玩儿的东西。他在宫里占用了很多原先的偏殿,就为了放他喜欢的玩意儿。草编的小人儿,画本,皮影,用流水冲就能跑起来响起来的小钟。谁反对他玩儿,他就惩罚谁,打了六个大臣的板子后,他就再也没听到过反对的声音。 他从不担心奏折,他的阁老们每天都跟他汇报,但是他不关心大河的洪水和西南的旱灾,税赋加多少,减多少,军饷要拨款多少,西南西北,又有什么敌人,什么叛军流民什么的,都是耽误他看鸟划船的东西,他只要不停得说“此事朕已知,诸位臣工酌情应对”就行了。反正到最后也是这些大臣们办理的。
每天,他都要和小和尚一起玩一会儿,因为除了他没有别人能和他这么没有拘束的玩耍。但是小和尚每天也只有一点点时间玩耍,其他时间都要跟着老师傅念经打坐学习佛法三藏。老师傅很慈祥,但是也很严厉,在小和尚念经的时候,老和尚就在旁边听着。王盼喜欢听老师傅唱歌一样的念经,觉得特别好听,他听多了,还学会了两段。
后来,又一次上朝,一个大臣突然跳出来说了些不找边际的话,什么被蒙蔽被骗之类的,还有什么希望皇上以社稷为重,体察民情,兹事体大什么的,然后就在朝堂上撞墙死了。他吓得不轻,跑着回了宫。再后来他就不去上朝了,他总是觉得那个大臣的尸体会一直在朝堂上,等他一回去就会跳起来抓住他。那么多血,白砖地都染红了。
其实他特别想出去,因为这个地方他已经呆了很多年了。他问师傅为什么师傅能出宫他却不能。师傅说了一堆什么龙安圣朝什么的。他听得不耐烦,摆摆手,去划船了。
他有一次放纸鸢,跑到了隆安门边上,守门的门军齐齐给他跪下,他愣了的时候,随从们就把他带回去了。母后后来又训斥了他一顿,说龙体贵重,不能随意出宫,出宫则有大乱。他问父王一一辈子没出宫吗?对啊,除了御驾亲征西北的那次。母后说。
他要亲征!臣工们不敢反对,大将们摩拳擦掌,但是在宣战之后第三天,他的铠甲还没打造好,北门就传来了敌军的号鸣。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天际,他回头看着宫墙殿瓦上跳动的火焰和烟雾,再也笑不出了。
亲军校尉两人,一人带着他,一人带着小和尚,一起跑出了南门。
他终于走出了帝宫。却只在宫外见到了流民,乱兵。他的国家,不,现在是胡汗的国家了。他曾经的国家,现在一片萧索。向南,山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跨过大江之后,他见到了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植物。校尉告诉他,那是粮食。对了,他想起来了,他祭祖祭天的时候见过这个,但那是被黄布包裹起来的。
一天夜里,一群人围着他们要校尉交出“狗皇帝”。他吓坏了,躲在校尉背后。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那个小沙弥,慢慢走出来,说朕在此,我可随你们回京,但是校尉和我随伴要放他们。后来他在校尉的马上醒来,他看了看,已经不见小沙弥了。
他看了看校尉,校尉眼睛红红的,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
那一刻,他看着江水和远处的群山,他想起了当初太傅总是喜欢唠叨的话。
又走了十余天,才终于看到大海。校尉在把他托付给院里长老之后,就从寺院后山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你叫什么啊?老和尚问。我叫无心。他回答。如果被带走的那个是王盼,那现在站在老和尚面前的,自然就是无心。
都城京华此刻正笼罩在一片濛濛夜雨之中,而京城四处璀璨的灯光却把城上的雨雾照得透亮。在风的巧弄之下,发光的雨雾向北飘去,沿着庄严道攀缘而上,直上了宫山。宫山上的帝宫里,有一个人正在窗台上翘首南望,目光越过华光摇曳的京城,想看到京城南来的驿道。虽然看不到,但是他依旧望着,好像这样的企望能让等待出现的人快些出现。而此时,钟鼓楼上响了一声钟,一声锣。 夜雨窸窸窣窣的敲打着纱窗竹帘,风雨相和,在城四周降下仙幻般的雾气。钟鼓楼上刚刚敲过两声钟鸣,两声锣响,在京城南面的大道上的迷雾中,隐现出一队车马。车马队渐渐走进,这才让人看清。这队车马,前后粗看近百人,锦衣素衣各不相同,中间还夹杂几名黄帽黄袍的小僧。队列仪仗严整,行进轻缓,不紧不慢,前驱后殿各四排三人。车骑鞍马俱是皇家用仪,开道车上有传令、圣旨封匣,后殿车上左右各有龙虎威武牌额。但应该是最重要的中间车驾却是挑了一杆黄纸灯。 及近城门,前驱军官催马来到城下,举腰中符牌叫门,守门将看了急急喊了“开门,开门,快开门”,一边整肃衣冠带领了守门诸兵员在门内两排肃立整齐迎驾,刀入鞘,枪尖向下,目不斜视。 车马刚刚到了门洞,中间车驾里跑出一个小沙弥,边跑边喊,军将!军将!军将收住马匹,问他何事?师傅说,师傅说要你速速停车。止!军将喝止了车马队伍,正要细问,一个老僧从中间车驾里出来,小沙弥急急跑去搀扶他下车。军将官不敢再骑马上,也下了马等着。老僧来到近前,行了一佛礼,军将急忙还礼。 军将,这里就是京都了吧? 回老师傅,正是。 军将,请了,老僧是平民一人,我徒儿随从也是天子臣民,所以在这天子脚下断断不敢造次,老僧愿徒步入京。 这……军将官迟疑了一下,回头望了望皇城,皇城此刻中间直道上三殿九坛正灯火通明,不同往常。这,要是误了时辰可不太好…… 老僧乘坐车驾,断断不敢入京。僧人语气间透出坚持。 这……好吧!军将咬牙说道,半夜了,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干扰了,走! 军将喝令全体下马,跟着老僧一起步行。 当夜,在南门内宵夜饮酒的人都看到了这样一幕:一个老僧前行,一个小沙弥随后,后面紧接着是一队全都不骑马的亲王威仪车马。 还没行几步,一个醉酒的商人刚刚从酒店里出来,正撞到老僧,定一定神,突然跪倒路边,口里不停地喊着,圣僧,圣僧。老僧笑笑,走起扶起他,一个老头子罢了,然后接着向前。商人急急忙忙跑回酒店,跟店主要了香炉和香,就在路边焚香跪拜起来。哎哎,谁呀这是,你这什么阵势?店主问。老酒糟!别糊涂了,开眼吧,这就是南海无心圣僧!我的个乖乖,店主吃了一惊。 没有人记得是谁第一个脱了衣服给圣僧脚下垫道,但有了一个之后就有了百个,就有了千个。千千万万人从梦中被邻居或者好友叫醒,来到中直道,脱下外衣,为圣僧垫道,商家有的则直接摆出来香案焚香跪拜。圣僧既不拒绝,也不赞许,只是默默走着,偶尔看到小孩,就停下来摸摸头,摸摸脸。圣僧边走,边念经,起先是《广德善行弘法经》《起愿经》《净地福德经》,后来,越接近宫山帝宫,就只念一种《广智经》。待圣僧走近宫山帝宫第一道门时,整个京都灯火通明,诵经声响彻寰宇一般整齐,轰轰然震得全城砖瓦咔咔作响。 护城河的水面此刻已经没有了涟漪和扰动,风声和雨声都在僧人跨入朱门的那一刻起停止了。数不清的人群默默聚集在宫门前的护城河边,静静坐着,或眼望宫门,或闭目默默诵经。整个京城像一块炙热得嗡嗡作响的铁砧,突然投入水中,在一瞬间,所有的声响都静默了。钟楼上,两声钟,三声锣。 皇帝坐在龙床上,看着眼前这个和尚,一点儿都不能相信这个就是人口中的“圣僧”。仅在南海一道路,就有八州六十四郡一百三十七处道场。据说他在三年前的辩经中胜了大安国寺三个大师傅,被人誉为“智慧第一”。可是现在看着他,皇帝觉得,这个人的肩膀实在太单薄了,还撑不起“智慧第一”的称号。有谣言说他是前朝小皇帝王盼的佛伴,但也只是谣言而已。 无心师傅佛法至高,国境之内未有能匹敌者。朕有一事不明,愿听教授。 圣上? 释迦乃是佛国帝主,我是人间帝主,释迦善护念诸菩萨,我如何护念诸民?如何护念社稷万年?
无心法师听完微笑了一下。
圣上可知社稷否?
朕知社稷。
圣上可知宫苑之外社稷否?
这……
圣上社稷在宫垣之内,万民社稷在宫垣之外。不越宫垣,不知社稷。南海至此三千九百二十七里。圣上宫山,周围三十里。三十里内,如何护念四千里社稷?圣上国之大,民数亿兆,而宫垣之内,不过数千。何如以数千人,护念亿兆黎民?圣上,可知社稷否?
不知。
圣上请来。僧人起身把皇帝带到窗阁边。
圣上所见者,何也?
见帝都,宫前万民。
非万民,社稷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