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人要分别呢

世界已死

奶奶中风卧床不起后，我就开始做梦。


那些梦往往都是一样的。我站在老家院子的门口，铁门敞着，一年多没回去的屋子里纤尘不染。走进厅堂，奶奶从隔壁厢房迎出来，瘦了，但眼神很亮。我看着她笑：“你好啦。”


梦往往在这里结束，我得醒来，重新体认到，她的一部分已经不在这世界上这个事实。


更残酷的是最近我只能梦到她躺在床上看着我了。




我妈说，小时候我奶带过我一段，颇不得法。她按土法不给我吃水果，又在江西最热的六月把我裹成粽子，搞到我嘴唇焦干爆裂，身上生出来包着黄色脓液的大疱。再大一些的时候，他俩把我丢给奶奶跑去庐山旅游，结果我深夜高烧不退差点死掉，他俩只能中断旅游跑回来带着我求医问药，也彻底断了让我奶带我的念头。


但我对她说的这些没半点印象。


如果让我回忆我奶，脑子里的画面，必定是小时候和她的聊天。


其中一个场景是，我指着她笑说，我是小胖子，你是大胖子。我至今后悔说了这句话，因为她不论和任何人聊起我，总会转进到这句话上，不胜其扰。
另一个场景是我说，等我先回我家，再回你家。


我奶佯怒：什么我家你家，这里也是你家。


在我的印象里，老家那幢带四个厢房和一间大厨房、青瓦青砖木质结构的房子，永远是条退路。我不爱走亲戚，但读书时候每逢长假，必定回奶奶家待一会儿，远离因为工作安排争吵不休的我爸妈，那是一次短暂的、没啥负担的心灵休憩之旅。废话，回自己家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直到她中风前，我都会花掉大半个假期，躺在她家右手边第一个厢房里的稻草床上，大战几乎对蚊香免疫的蚊群。我奶坐在床沿看电视，我俩就着电视的对白，和我激烈的、并非表示对电视节目内容之赞许、而是对蚊子强度之钦佩的掌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我睡着为止。


她睡着是不会导致聊天停止的。她能在一晚上反复睡着好多次，但每次都能在广告结束后奇迹般地醒来。


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太好，已经是大学时候的事了。

我奶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这点我早就知道，但我不知道她具体有多痛苦。她中年就有糖尿病，又因为肥胖导致高血压。高血压有个并发症，会让人在半夜憋醒，咳出痰液，我奶就有这个病，这让她睡得浅而不适。病情的迁延和长期的姑息治疗让她的肾坏掉了，中风前那几年，她身体往往浮肿，一天要做四次腹透，从腹腔里滤出七八升液体。

但她不太和我说这些，即使我大学学了中医，可以且愿意在一定程度上与她的痛苦共情。


那时候，我们聊天分工明确，我负责逼逼赖赖，她负责发问和评论。在她面前，我老有旺盛的表达欲望，而她老有旺盛的叩问我是否已经脱离单身的求知欲望。无论话题的开始是江西二台都市现场栏目的一则社会新闻，还是我最近读到的人文社科小论文，最后总会转进到我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这个话题的标准结论一般是，我以“老人家着啥急，我给你个惊喜不好吗”作结，然后我俩各自睡去。


我那时候不理解她为啥着急。我现在懂了，她怕死。


我奶极怕死，这也是她唯一愿意在我面前展露的负面情绪。有时话题走向明明平缓且与寿命无涉，但她却突然陷入沉默，我就知道，要来了。


她会顿一下，然后说，我不想死。


我会说，你别想这个。你这个病和心情有很大关系，你别怕死，你平常过得会更舒服。


如果有机会穿越回去，我会抽死反反复复说这些混账话的自己。明明有这么多机会能让她抒发胸中的苦闷，我却用否认和不理解结束话题，让她的负面情绪无处安放。


她当然会怕死，她还有万事未尽。




我奶特强势，在整体强势的我的父系亲族中也显得特强势。这种强势的表现之一，就是她为家中一切事务拍板。其他人能发表意见，但无关最终决定，我奶下令，其他人莫敢不从。


她当然并不总是做正确的决定，应该说，她大部分时候都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这很正常。我家族中的矛盾显性而激烈，非几个主要人物去看心理医生而不能解决，她常年居中斡旋，还要担起拍板责任，早已超过了一个业余人士的极限。如果她愿意放手不管，让她的孩子们自去争夺，虽然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稳定（其实现在表面上也……），但至少不会招致不解和仇恨。


但她放不下。无论主动或被动，她一生受困于大家长的角色之中，试图扮演一个“有决定一切重大事务的主观意愿，也有（至少在她看来）解决一切重大事务的客观能力”的强力人。我刚出社会时几乎被我爸赶出家门，那两年里，她每周和我通电话时，都要劝我回家与我爸和解，无论我怎么向她解释我那时早已对我爸失望，她都坚持告诉我，我俩毕竟是一家人。我知道，在她的角色设定里，大家族表面上的和谐稳定就是她本人的需求，她不能容许她管理的家族破碎，这关乎她的自尊。


所以我最后还是和我爸和解了。


因为我愿意满足我奶的需求，也因为我知道，她担心我。

我奶最担心我，有时担心得有些神经质。我大学毕业碰上单恋失败，之前几无经验，处理得十分傻逼，又连考两年研究生不中，整个人完全丧掉，平均两句话长叹一声，发鲸鱼，铿华钟，我奶就特看不得这个。我每次一叹气，她就要拿眼瞪我：年轻人老叹气老叹气，别叹气了，叹气不好。

她希望我是个阳光向上的聪明孩子，老实说，很多人都这么希望，而我这种蔫坏型人才，不知能否够到他们要求的三分之一。但够不到是一回事，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一般来说，我会在他们面前扮演一个完全做到他们要求的孩子，但我有时扮不像。


扮不像的时候，我就会变得像个仇视一切、愤世嫉俗的笨蛋。在我的经验里，如果我达不到长辈的希望，我的长辈就会陷入失望，用一种否定我存在价值的幽微眼神看着我，或者大喊大叫，撕掉我赖以生存的图书和游戏收藏，所以我一般还是会尽力扮像，不惜说谎。


而我最爱我奶的地方就是，就算我不是个阳光向上的聪明孩子，她也不会指责我，或对我失望。我有一种无端的感觉，觉得她从头到尾都相信我是好的，她要做的就只是充分地爱我和担心我。在她面前我不用扮演，但我会愿意藏起我的不信任和尖刻。当一个人给了你纯粹的柔软，你不会想把她刺伤。在她这里，我真的能成为一个还不错的人。


这是一种默契，我们彼此都并未宣之于口，但我相信她能懂，也相信我们此后还有很多的时间，互相倾诉对彼此的感情。


为此我后悔至今。

去年三月，疫情轰轰烈烈，而我奶在一次起夜时摔倒。被爷爷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错过了脑卒中的黄金救治时间。抢救后她睁开了眼睛，但半边身体已经瘫痪，并丧失了语言功能。

我很难用专业词汇以外的方式描述这件事而不感到巨大的悲伤，那意味着她的一部分死去了，而无法操纵手机的她，也彻底失去了和我随时联系的能力。我尽力和她保持联系，但面对一台沉默的手机，我实在不知从何处说起，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因为不对称的交流感到痛苦疲惫。面对她时，我和她一样变成了哑巴。


而她只是看着我。


后来她开始哭泣，那是在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她又一次不慎从床上摔落，又被热水袋烫坏了脚上的皮肤，此后情况便急转直下。我前几天回家见到她时，她陷入了严重的肺部感染，躺在床上困难地呼吸着。痰液充满了她的肺部和气管，每一次呼吸都用尽全力，每过几分钟就需要有人擦拭她头上的细汗。


面对这样的她，我无法单方面倾诉，只能期望她睡个好觉。


她真的只有在梦里才能享受片刻宁静了。


而这样的活着，或许也将在这个月底结束。到那时，我就再也不能和她逼逼赖赖了。


我必将在剩下的人生里不断想起她，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我们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烤火，节奏和缓地聊到她的前半生。或是想起带她去屋后的菜园里，一小段路她走得气喘吁吁，所以靠在菜园的围栏上教我用镰刀割断小白菜的根茎。我会永远怀念她做的干豆角红烧肉，我从未吃过比那更好的红烧肉，而她还没来得及教会我怎么做。


学不会这个，我要怎么抓住女朋友的胃啊。


那可是你最关心的，我的女朋友啊。




我是不信人死而有灵的，但我想，我或许快要开始有一个特例了。


前不久听福禄寿的《玉珍》，里边有句歌词：“你会不会披星戴月，乘风破浪来我梦里”。


我奶已经披星戴月好几回了，在梦里，她是完整的。


此后轮到我了。我会用接下来的一生，去梦里多见她几回。

nc4

抱抱楼主

霜刀

看哭了

cynicgo

土豆不土

世界已死 发表于 2021-5-4 23:12  奶奶中风卧床不起后，我就开始做梦。   那些梦往往都是一样的。我站在老家院子的门口，铁门敞着，一年多没回去的屋子里纤尘不染。走进厅堂，奶奶从隔壁厢房迎出来，瘦了，但眼神很亮。我看着她笑：“你好啦。”   梦往往在这里结束，我得醒来，重新体认到，她的一部分已经不在这世界上这个事实。   更残酷的是最近我只能梦到她躺在床上看着我了。     我妈说，小时候我奶带过我一段，颇不得法。她按土法不给我吃水

好难过。楼主这段时间多去看看她吧。

想我奶奶了。
父母双职工，我从小是她带大的。她为了照顾我毅然戒掉了抽了三十多年的烟。小时候我不愿意去幼儿园，她把我送进屋，听着我的哭声自己在窗外偷偷抹眼泪，后来我上了小学，她住着不习惯的住宅楼，每天一个人从早开始发呆望着窗外等我放学。她脾气很倔的。儿女们想让她进城过冬她不乐意，但如果对她说我想她了，她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会一个人坐俩小时的车进城来住。
现在她离开三年多了，我还是时常梦见那个全世界最可爱的老太太。梦见她八十多高龄从未染过却也乌黑的头发；梦见她浑浊却温暖的眼睛；梦见她试图掀起我的刘海让我露出脑门，梦见她翻找出针线来试图把我的破洞牛仔裤缝起来。

也会想起她最后两年一天比一天糊涂的日子。再也不认得身边所有人却在听到我的名字时嘟囔“那是我家的小孩”；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也会在我靠近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夜间陪护打盹儿时听到声音睁眼看见她磨磨蹭蹭努力向我靠近冲我微笑，睡梦中还会为年轻时失去的两个孩子哭泣。
我奶奶临终时刻我没能在她身边，刷着微博看见霍金去世的消息还很难过，然后我就接到了家人的电话。
直到下葬前，对她不在了这件事都感到不可思议，看所有人痛哭流涕都像在看黑色幽默剧。直到最后开棺看见她安详的睡脸，我才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葬礼结束之后，她住过的房间被贴了驱鬼辟邪的符。我很不能理解。虽然我不信这些，但是从她离开后我是真的希望世上有鬼。即使我见不到她、无法交流，我也希望她能看到我过得很好，希望她知道我爱她想她。来自: iPhone客户端

世界已死

DKD 发表于 2021-5-6 03:04
有时候我觉得分开的人依然存在，只是远远的躲在我的梦境的角落，只有在某些莫名其妙的夜晚才会再次与我见面 ...

我会害怕记忆随时间漫失，如果有一天我在梦里也见不到她了，可能会连这些情感都记不得了，那太可怕了

世界已死

土豆不土 发表于 2021-5-6 04:07
好难过。楼主这段时间多去看看她吧。

想我奶奶了。

我现在也是，很难接受她快要不在了这个事。之前从没预设过没有她的未来，想到会觉得是假的，太不真实了。

会多去看她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至少能在她去世那时候握着她的手

梁日浮

刚过完奶奶的葬礼。似乎有很多应该说的，但也没啥特别想说的。相处了近30年，我还是非常喜欢她的，而且是越来越喜欢那种。好歹在她还活着的时候结了婚，还在婚礼现场call了她。前阵子我爸还带她出门玩来着。知道她去世时我正在洗澡，但也还是把澡洗完了，第二天也继续上班。五一放假的时候才回去。守夜，举幡，结束。非要说回忆，我时不时在努力回想，从她那儿听来的方言词汇，但也是从好多年前就开始努力记忆这些东西了。至于其他的纪念，就没有了。

Cirle

哭了哭了

楠芽吹

我对奶奶的印象只剩下卧病不起了，2000年那会哪有法子给普通人治癌症啊

土豆不土

世界已死 发表于 2021-5-6 08:31 引用:土豆不土 发表于 2021-5-6 04:07 好难过。楼主这段时间多去看看她吧。  想我奶奶了。 我现在也是，很难接受她快要不在了这个事。之前从没预设过没有她的未来，想到会觉得是假的，太不真实了。  会多去看她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至少能在她去世那时候握着她的手

多对她说说话她就算听不懂也能感受到爱意的来自: iPhone客户端

moeful

你们他妈还能看，我奶奶中风了我他妈还回不了国。

也就前几天叫我妈拿去视频了几句，而且还因为网不好断断续续的，只能听到声音。